再拐弯就到了。这路，像一张弓。
路旁窜出一只狗。犀利地看我。天也淅淅沥沥地落起雨。我摸着鼻尖上的雨滴心想，狗眼看人低。我正要撑开伞，狗却扑上来叨走了它，撒腿跑得老远。
我呆呆地站住，推推眼镜，任凭雨点像鸟屎一样洒到我的眼前。雨点们争吵不休，真烦。我的眼睛模糊得厉害。
我模糊地看到狗撑开伞来。我记得先前它汪汪地叫过几声。它说的是狗语，翻译成人话大概是“我鄙视你”的意思，在它眼里我就是一块木头。这个世界真可笑，狗骂人是不犯法的，法律里没有罚狗坐牢的条文。狗比人自由多了。
但我还是呆呆地看着，眼皮子跳个不停。笑容可掬的奶奶有一个迷信的说法：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奶奶信佛，她说，命运里的左边就是生活中的右边，命运中的右边就是生活里的左边。这时候有个老太太拐过去，嘴里咕嘀着，狗年遭狗骂，计个彩头，好事啊好事。我揣测着什么，想到自己约摸跳的是“右”眼。命运嘛，常常背道而驰，跟周公解梦没什么两样。
空气分外润朗。清晨的路灯水淋淋发亮。学校的倒影从水坑里冒出来，又不断地被雨点打碎。拐个弯就到了，我却站在弓背上看一条狗。
我想把伞讨回来。我看着狗过马路，在斑马线上手舞足蹈。撑开的大伞逆时针兜转。这狗，太傲慢了，狗眼抬得太高。一匹大卡飞来，它还是昂着头乐呢。砰地一声，哆也没哆嗦一下，就趾高气扬地飞了出去。伞架子发出尖利的折裂声，血腥味弥漫开来，雨点肆意着风油清的味道。肇事的大卡骏马一般奔腾而去。
学校就在面前。
天放晴了，昏黄的路灯最后眨了一眼。
门卫阿伯手搭凉棚，在张望。
我等你很久了。
不，恐怕你认错人了。
瞎话。
好，你等谁？
戈多。
他不会来了。
你是……
我来上学。
上学？迟了。
我撩起袖口。6：05。
反了。你的表该修修。
不，是你弄错了。
瞎话。
你确实忘了一件事。
什么？
命运里的顺时针就是生活中的逆时针，命运中的逆时针就是生活里的顺时针。
你是谁？
我来上学。
八点零五分，你迟到了。
没事，我可以踩着彩虹进去。
不行！
怎么？
彩虹桥一旦消失，你就会摔死。
哦？
你走吧。你被开除了。
这么绝。
从开始到现在，你都没有准时过。
罢了，罢了。
拿去吧。门卫阿伯递给我一枚箭。
门卫阿伯从门缝里把我看扁了。我不是戈多。我是来上学的。我交了双倍的学费，却没有上过一天学。阿伯绝情地甩下狠话，他说，你被开除了。最终也只递给我一枚箭。
剑拔弩张，我不该站在弓背上看一只狗被大卡射出去。空气润朗得让人发狂。人心浮躁得很，看到昏黄的路灯就像看到无数条尸体挂在水雾中晃荡。
我神色恍惚地又在拐角处立了片刻。挽起袖口看表，学校的倒影从表面上冒出来，又不断地被逆时针划破。这个片刻很长，我立得快要睡死过去。曾经听说丹顶鹤也是立着睡觉的，又觉得特安详。
梦里刮来一阵疾风。我睁开眼睛，看到两只汽车的大眼，怒气冲冲地穿杀而来。嘿，天都黑了。水坑里的学校像一座摇曳的教堂。我记得奶奶在这天清晨跟我说话，她说她眼皮子老跳。她说她梦见爷爷在下面受苦。喝过雨水的空气散发着风油精的气息。我捏捏身边的伞，看到一只狗飞快地跑过，还冲我汪汪了两声。汽车把我撞上的时候，我看到整条路弯了一下，像一把被拉开的弓，而我，变成一枚劣质的箭，被弹射得老远老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