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
静谧的黄土地上笼着一层薄纱似的雾气，梧桐的叶簌簌地落下，在路边，院里，铺了厚厚的一层。哪里传来扫落叶的沙沙声响，在潮湿的雾气里渐渐消散。
老师话音未落，刚刚还坐在窗边望着天空发呆的小玉便跑出了教室。也是，秋假刚刚结束，前几天还在院里被哥哥们追着跑的小女孩又被逼回到了学校，任谁也会觉得日子难熬，小玉走在刚刚铺好的小柏油马路上，经过一座座低矮的砖房，一头扎进了土墙围成的大院里。
奶奶正在院里扫着梧桐掉下的叶子，小玉赶忙接过笤帚，“玉，你来扫扫吧，我得去预备饭了。”奶奶边说着，边走进了大院西侧的厨屋里。小玉应了一声，随即低下头哗哗地扫着梧桐叶，嘟哝着“这棵四哥出生那年植的梧桐竟长这么高了，叶子也多的扫不完”。接近傍晚，大院逐渐热闹起来，坐北向南的土坯房里坐满了人。从小玉出生时起，这个土墙围成的大院就再没变过。这几年大多数人家都翻盖了小砖房，可是小玉家仍是小土屋，人多没办法-小玉有五个叔叔，每个叔叔家里都有着四五个兄妹，再并上小玉的两个哥哥，一大家子总共二十几口人。爷爷去世的早，奶奶独自撑起了这个大家庭。虽说小玉的父亲和叔叔们为生计奔波，可毕竟这么多孩子，日子难免过得紧巴。至今也没有钱翻盖新房，一大家人只能窝在这四间小土屋里。
吃过晚饭，漆黑的天色早压了上来，外面滴滴嗒嗒下起了小雨。院子归于平静，大家都回房歇息了。小玉钻进被窝里，听着淋淋漓漓的雨声，入了梦。第二天醒来，小雨早停，只是感觉过了一晚天凉许多。小玉起身，不禁打了一个寒战后，赶忙穿起了棉衣。“得赶紧去厨屋里强上烤的窝头，不然又被抢没了。”小玉加快了脚步，跑到厨屋前，脚步却顿了一顿-平时这厨屋的门总是用铁丝别上的，今天怎么开了？小玉心里忽然生出害怕来，忍不住叫出了声：“啊啊，进贼啦！”听到喊声，早已起床的奶奶从屋中跑出来，轻声喝了句：“大清早的喊什么！我进去看看。”边说着边向里走。小玉紧紧攥着奶奶的衣角，躲在身后，踩着奶奶的脚印也跟了进去。眼睛却不住向里偷瞄，却因为一瞥而猛地震了震：灶台旁蜷缩着个老人，裹在破旧污衣下的身躯仿佛一节枯木，干枯的白发丝相互缠绕着，还夹杂着些许炉灰。小玉仔细一看，这不是胡三嘛！
胡三是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年轻时成家生了娃，年老后不知因为什么变疯了，此后便天天不归家，只披着一头银白的散发在街上游荡。自从一次犯病被人打瞎了一只眼后，她白日里便不出门，找个空地蜷缩着睡觉，只是在晚上溜进人家里摸来点东西充饥。小镇上的人几乎都知道她。有时谁家的小孩不听话了，大人就会喝他一句：“老实点！不然把你扔给胡三！”哭闹的小孩听到便不做声了，再调皮的捣蛋鬼听到也会安静下来。小玉隐约记得幼时见过她几次。最深刻的一次，胡三犯了病，拖着辆年青人的车子不让他走，时不时还推搡着，叫骂着。年青人急了，扭头便打。随着拳头落了下来，胡三蜷曲着身子绝望得看着四周围上来又立即离开的人群......她那绝望的眼神给小玉重重一击，但也难怪，谁会替一个疯子说话呢？
“唉，肯定是外面太冷了，才到厨屋来，趴在灶台上取暖吧。”奶奶小声说着。
小玉悄悄往后退了几步：“嗯...嗯，要不我叫哥哥们来把她赶走吧。”
奶奶没有说话，打开锅上的盖子，把里面有限的几个窝头拿了出来，“去给你哥哥弟弟们送去吧，就别让他们来厨屋拿了，再把他们吓着。”小玉咽了咽口水，眼睛直直地盯着锅里剩下的一个窝头：“可是奶奶，你还漏了一个。”
“留给她罢。”
“奶奶，这窝头本来就不够，哥哥们都吃不饱，一会儿还得去上学......”
“去屋里拿我的。”
小玉还想说些什么，但终究没有说出口，只是乖乖跟着奶奶出了厨屋。不一会儿便听见厨屋里有动静，小玉循着窗户望去，远远地看见胡三拿着窝头跑出了院子。她低头看着从奶奶屋里拿来的窝头，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咬了下去。
可能是外面太冷了，也可能是因为这次胡三不但没有挨打，反而还有窝头吃，这让胡三尝到了甜头。从那以后胡三几乎每天清晨都会出现在小玉家的厨屋里。寒冬天黄土地上都裂开了一条条小缝，但厨屋里总会有温热的灶台，还有一个小窝头。叔叔们发现了胡三的存在，要把她赶出去，可是奶奶怎么也不肯，说都是穷人都不容易，她年龄这么大了，也怪可怜的。叔叔们坳不过，只能每天皱着眉看胡三抓着窝头跑出院子。奶奶每天都会把自己的窝头拿出来分给孩子们，孩子们盯着奶奶手里的窝头，摸着空空的肚子，还是接过了窝头。
后来突然有一天，胡三没有出现，知道寒冬结束，小玉都没有再见过她。后来听人说，一个漫天大雪的冬日，胡三跑到河东边的窑里取暖，工人们按时封窑，却不知里面有个人，她就这样被活活烧死了。奶奶听到这件事的时候，拿窝头的手一颤，叹了句：死了好啊，不用这样活受罪了啊......小玉低着头，觉得悲伤一点点吞噬了心灵，手中的饭终究没有吃下去。
梧桐树一年年地变粗，变高。大院的土墙被推倒，分成了五间小院，有叔叔们分别住着。小玉家搬出了大院，寻了一处偏僻的砖房住下，奶奶跟在四叔家住着。小玉经历了出嫁，父亲的去世，也有了自己的家庭，偶尔不经意间提及这些，内心仍有感触。
奶奶终究还是因为年老得病而走了。兄弟姐妹们难得又聚在了一起，穿着孝衣跪在四叔家的院里哭。小院上面拉起了黑布，来吊唁的人往来不断。人群中一对老妇人对着奶奶的遗像磕了头后却没有起来，呜呜咽咽地说他们听说以前奶奶给过她们的母亲窝头，她们要送奶奶一程。小玉静静地听着，她抬起头，红肿的眼睛望向奶奶的遗像，奶奶的笑容依然慈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