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留给我最初的记忆，是外婆守在灶前背对我炒菜的样子。
水槽前开着一扇窗，阳光泼洒进屋。我坐在一旁的小餐桌上不停地摇晃双腿等待一顿美美的午饭，而外婆就忙乎着洗菜择菜，把藕片、荸荠、菱角从白盘子里一股脑倒进炒锅，大火同炒，食指从调料瓶里拈一点盐，那细小的白色晶体就在阳光里闪烁着点点的光亮，好看极了。
窗前升起几缕薄烟，空气里弥漫着炒锅油盐的咸味。那油星儿噼里啪啦嗞嗞响着，阳光暖在外婆短短的头发上，平常又热闹。正是张爱玲所说的“阳光温热，岁月静好”的模样。
起锅、装盘、上桌，外婆的额头因热气蒸出一层细汗，年幼的我望着面前这一盘净是素色的菜，不高兴地握着筷子好一阵搅和，也没发现有一块肉，撅起小嘴就要跑走。只是她拉住我，张口就说：“妞妞——乖宝——”
于是，我只得就着白饭酱油醋，咽下这些白白硬硬的炒菜。我嘴里含着一大口饭，眼角瞥到她站在一旁，被温热的阳光笼罩，笑盈盈地对着我。
阳光里，她眼里满是宠溺怜爱。我的心底，温融如水。
几年之后，外公去世了，外婆躺在床上整整两天。期间没吃过几口饭，大姨、二姨、小姨还有妈妈整天整夜地哭嚎个不停。外婆家小，她睡的床摆在客厅，我坐在沙发上不知所措，偷偷地看她，外婆一个人靠在床头，怔怔地不知望向何处，只管默不作声地流泪，不说一句话。我的心感到一阵阵地紧缩。
窗外没有阳光，尽是阴霾。
到了第三天，外婆下床，开始给我们烧菜。
她站在灶前，背对着我，在案板上操着一把“大屠刀”剁肉剁得啪啪响，又把肉泥捏成好几个球球，低着头，嘴里念叨着什么。
她转头对我说：“妞妞，好几天没吃肉，馋了？妞妞爱吃肉——”千回百转的阳光，浅浅地映在她笑盈盈的苍颜上，她的容颜——悲伤憔悴，却又坚韧无比。
这个兜转于厨房间的老人，把她的阳光装在我的心底，让我的心，总能感受到一抹温婉又坚强的柔情。
今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早。明明只是初春，中午时候，盛夏的炎热已匆匆而来。而我的的心情却停留在上一季。
春天里，万物苏醒了。而我的阿太——外婆的妈妈，熬过了严冬，却没见到春天的花开。
不久前，阿太生大病了。爸妈在外打拼，我就理所应当成为家里唯一的代表去看阿太。自打我有记忆起，阿太就看不见我了。孩子们暗地称她“瞎眼阿太”。
阿太家里，大人们在厨房里吃着中饭，男人们喝得醉醺醺的，一股子酒味混着烟味，声音震彻云霄。我讨厌那乌烟瘴气的地方，一个人走进阿太房里。阿太静静地平躺在床上，静静地呼吸，雪白的头发稀稀拉拉，零散在枕头上。额头上渗出几滴汗，眼眶凹陷得厉害，苍白的手露在被外，一层紧薄的皮包着骨头。阿太瘦得不成人形了。
外面的大人们是那么的不肯停歇，此起彼伏的声浪穿过紧关着的门，打在我的心底。烦躁不安的我忍不住将视线移到窗外。春日的阳光正透过窗户，零碎地散在床脚边上，也散在阿太的脸庞上。温柔的光让阿太苍白的脸庞染上了淡淡的金晕，眼角的皱纹在光线中仿佛也淡了许多。她就这么静静地躺着，不紧不慢地呼吸着，在她岁月的尾声。
阿太本不是饱读诗书的文雅女性，但这一刻的端庄平静让我想起了海伦凯勒。些许的相似——都看不见——看不见阳光，但她们却像阳光般给周围带去温暖。阿太微笑的样子，与照片中的海伦，像极了！如此天真，宛如孩子。
外婆也进来了，叫我先走。走前，她俯下身子轻轻在阿太耳边说道：“曾孙要走了。”阿太的身体动了一下，外婆把阿太的手放在了我的手上。阿太的手好冰，仿佛再也暖不起来了。生命的火焰渐渐燃尽。她揉了揉我的手，对着我，又笑了笑。想起小时来看阿太。因为她看不见，年纪小的孩子们都排着队，让阿太一个个摸过脸庞，摸摸手，让她知道曾孙们一个个都长得多高了。那时的她总是笑得好开心，忙着从床头柜里摸出几颗糖发给我们，让我们欢喜地围着她跑来跑去。
这是我见她的最后一面。几日之后，她撒手西归。
送她那天，我看到阿太花园里的花儿们开了，她们卯足了劲儿，毫无顾忌，不加掩饰地绽放。阳光下的花园迎来了一年最美的的季节。而人，却已不在。
她最美的笑容，儿时的回忆，连同春日的煦阳，都装在我的心底，一生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