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识
火车隆隆地前进着，绿树和电线杆飞驰而过。
我无意翻出五六年前的报纸，闲来无事，大致浏览一下。当时，美食界出了一件大事，一位元老级的大师宣布隐退，然后不知去从。小小感慨之余，我望着窗外起伏的小山脉出了神。
难忍心中的好奇，我千里迢迢来到了这里。这是一个远离城市的小山村，名叫“麦香村”。远远地就能望见几户人家屋顶上依依升起的白烟。我是来这里寻找一位民间厨神。
我在电视台工作，负责美食专栏，先前一段日子，我的一个同事小刘来这个小乡村拍生态环境纪录片。晚上回来后，小刘激动地告诉我们，他遇到了一位真正厉害的大厨，那位大厨做的菜让人回味无穷。
听小刘这么一说，我们都笑了，每次带他出去吃饭，他总是对菜品说三道四，从未满意过，我们都戏谑他有“神仙的嘴，人间的胃”。不过看小刘一脸严肃，也不像是说笑，这一下勾起了我的好奇，一个小山村还能有大厨？问清楚地址后，我独自一人前往，想探个究竟。
路上遇到了一个本地的村民，由于听太不懂当地话，为了避免误会，我向他做了一个摄像的姿势，他也一下子明白，带我去了村长家里。村长倒是能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热情大方。
闲聊了一会。我向他说明来历，他摸着一小把白胡须，面色有些深沉，低声问我：“你要给他拍纪录片。”我摇着手，赶紧说道：“不不不，我只是单纯来拜访一下，以私人身份。”村长叹了一口气，笑着说：“我们这儿没有什么厨神，只有一位大家都爱戴的厨师，我们不希望外面人打扰到他，你要是以私人身份来的话，我可以告诉你。”
我向村长表示万分感谢。问清住处后，我向村长道别，赶紧去寻那位大厨了。
越过了一片树林，穿过了一条小径，我看见了一条小河。一个男人坐在河边钓鱼。我慢慢地走到跟前，却发现这个满嘴胡渣、头发杂乱、微微发福的邋遢中年男人拿着钓鱼竿闭着眼在打盹。我拍了拍他，轻轻说道：“大哥，鱼饵都被吃光了。”他慢慢睁开眼睛，晃晃脑袋，抬头望了我一眼，眯起小眼睛，站了起来。
我赶紧表明自己前来的目的，并强调自己是以私人身份来的。他甩甩肩膀，左手拿起鱼竿，愁着脸自言自语道：“老了，钓个鱼都能睡着。”他轻轻踢了踢旁边的铁桶，脸上有了笑意，拎起来，转过身来，笑着问我：“你也是来蹭饭的？”我恭敬地说：“不不不，我是来拜访一下您这位民间厨神的，不敢蹭饭，不敢蹭饭。”他摇摇右手拎着的铁桶，笑着说：“我之前还钓了一条，算你小子运气好，过来一起吃个饭，快点来啊。”
他洗了洗手，换上了一件染上了斑斑油渍的白大褂，一个人在厨房里忙活，我就在旁边无所事事，时不时聊上几句。
“大哥，你真的很厉害，你还记得上次一个来拍纪录片的人，就是戴眼镜的，他是我同事，回来后他一直夸你呢。”
他麻利用一柄大菜刀刷刷地刮完了鱼鳞，随口道：“哦，就是那个家伙，还好还好，我只是随便做了几道菜而已，没想到他就激动成那样。”
“大哥，你在做什么菜？”
“喏，清蒸鱼。”他抓起一把盐，细细洒在银白色的鱼肉上，似飞雪。他快速将盐抹匀，轻轻地为鱼肉按摩。一会儿后，他向大黑铁锅里添了少许水，又往烧柴灶里塞了一大把枯枝，擦燃了一根火柴，丢进去，先是冒了点烟，然后火光通红，熊熊之火在灶里跳跃。
他将鱼装进碟子里，麻利地切好了姜丝、红辣椒丝，又拍了蒜泥，全部撒在鱼上，又用小勺子往旁边的大缸里挖了一勺，浇在鱼身上。“这是？”“嘿嘿，这可是山里的泉水，好东西。”
他把碟子放到锅铲上，平稳地放进大锅里，盖上锅盖。
来了几个人，像是当地的村民，他热情的招呼着他们，然后又炒了几个素菜。
我问：“这些人是？”他一边挥舞着铲子，一边大声说：“哦，平时没事，就有几个村民会来我这儿吃饭，顺便给我点食材。”
清蒸鱼做好了，菜也炒完了，大家一起热乎乎地吃着。他和村民用当地方言热烈地交谈着，时不时传来豪爽的大笑。我品味着每一道菜，心里却是十分惊讶，这是一种不一样而超常的鲜美。
我曾经跑遍祖国各个地方，尝遍各种美食，酸甜苦辣咸。但是，这种鲜美却让我一下恍惚了，似乎心一下子就安静了。几年的经历让我不仅对美食的嗅觉更加灵敏，对人亦是如此。在我实习期间，我的老师曾经跟我讲过这样一句话：“对于大厨来说，一道菜不仅包含了他的厨艺，也浓缩了他的人生。”我隐隐感觉他不是当地人，他的过去非同一般。
饭后，他哼着小调，刷着锅碗。我望着他，问到：“请问你是哪里人？”他顿了一下，回头望向我。我们注视着彼此，他又回过头继续刷他的碗，哼他的小调。我又说：“我知道你不是这儿的人，我可以问问你的过去吗？”他又转过身来，笑着说：“我马上回趟老家，你跟不跟过来？”
他说来回要做十个小时的火车，我丝毫没有犹豫，向电视台打电话请了个假。我在火车上了解了他的过去。或许很久没有和人长谈过了，他有些激动。渐渐地，他的话匣子打开了，我也终于知道了这位民间厨神的名字，他叫李静。
李静的回忆
我出生在一个名叫“小稻村”的村庄里，小稻村在一座山脚下，这座山坐落在附近大城市的边缘。小时候，我们几个孩子都把这座山叫做“城墙山”，在我们看来，只要越过这座山，就能到城里面玩。
我们村里有一个厨子，手艺非常好。他心地善良，如果哪户人家摇摆宴席，他一定主动帮那户人家烧饭，而且从不收乡亲们的钱，乡亲们亲切地叫他“大厨子”，我听父母说过，大厨子是外面人。我的父母一生都在田里耕作，没有文化，他们把我取名为“李进”他们希望我能终有一天能走出大山，到城里发展，于是让我磕头认大厨子为老师，大厨子也看出我在同龄的孩子中在烧饭上面很有资质，爽快地收我为徒。
一开始，我的老师每天都教我用菜刀，我曾亲眼见过老师的刀法，我敢保证世界上没有其他人能比他用刀用得更加纯熟。后来，他慢慢开始教我如何用料、如何控火，我学起来非常快，老师也很高兴。
到了十八岁左右，在我看来，老师已经将他的看家本领全部传授给我，他总是笑而不语，说我学的东西太少了。老师几乎不带我出去，但是有一天，他带我去了一个地方。
老师带我出了村庄，进了一片密林，阳光照不进来，四周一片幽暗，走了很久，就在我昏头昏脑不知迷失了多少次方向后，突然我被一道光刺到了眼睛，哪来的光？我很是疑惑，眯着眼往前看去，竟然我看见了一条河，清澈的河水反射着阳光，波光粼粼。老师笑笑，轻声道：“阿进，我们到了。”
这是一条十分隐秘的河，纯净得如天上的仙女。然而我有些不解：“老师，我们这是？”老师看着我，一字一句道：“阿进，以后我们每天来一次，来这洗菜。”
我当时更感到不解了，洗菜？为什么来这么远？“老师，我们来这就只是为了洗菜？”
老师呵呵地笑着，慢慢道：“阿进，你以后就会明白。”我又回头望了一眼，那条河水的清澈深深地印在了我的眸子上，我永生难忘。
后来，老师真的每天都带着我来一趟，我们蹲在河边，小心地洗着菜。每次洗菜，老师总是一言不发，有时微笑，有时深思。而我总能看见我的模样在清澈河水上微微荡漾，有时我想起了儿时我父母对我说过的话“儿子，总有一天你要走出大山。”
随着城市化的开展，我们的小村庄开始办起了厂子，环境渐渐被破坏，而唯有那条隐秘的河安然无恙，我似乎渐渐明白了老师的意思，可他还是笑而不语。
在我二十岁那年，老师带我去城里的一家大酒店，老师和那里的总经理似乎是老相识。那一天，老师把我留在城里，他说他要回小稻村了，我送他到火车站。火车开动前，他送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是“别忘了那条我带你洗菜的河。”后来，我就住在了那家大酒店里，做起了打杂。
我在城里的那家大饭店大展身手，不到一年就成为了掌勺的主厨。每逢假日，我就赶回小稻村，和老师聊聊我在城里的生活，和他一起漫步至那条河，和老师一起洗菜，这条河是属于我和老师之间的秘密。
后来，没想到大酒店经营不善，在我二十五岁那年开倒闭了，被一个暴发户买下来。那个暴发户知道我厨艺精湛，便要我留下。当时我也可以选择离开，但为了生计，我选择留下。没想到一切就变了味了，不仅是酒店，还有我。
大酒店不再关注新菜品的研发和顾客的满意，反而研究的是如何赚更多的钱，我不再被要求厨艺上的精湛，而是需要我如何将隔夜的食材做出新鲜的感觉，如何高效利用地沟油。一开始，我是从心底里抗拒的，但随着社会上生存压力越来越大，我只好勉强接受。
大酒店赚的黑心钱越来越多，我的心也越来越麻木。从暴发户接手的那一刻起，我再也没有回到过小稻村了，我忘掉了老师的一切嘱托，不敢面对老师，也渐渐习惯城市的生活。我断绝一切和稻香村的联系，直到我在三十二岁的时候遇到了一位同乡，他告诉我，我的老师已经去世两年了。
我对老师的那份情一直都在，我那颗麻木的心一下像被闪电轰碎了，我向酒店请了假，跑回我的住处，从下午一直痛哭到晚上，嗓子哑了，眼睛肿了，却又感到了一丝解脱。我狠狠地骂自己禽兽，告诉自己不能再这么禽兽下去了。当晚，我乘着火车回到了小稻村，老师的死像是打开了我记忆的封尘，我一路都在回忆，一路都在流泪。
我跪在老师的墓前，看着那张陌生而熟悉的面孔，低声诉说，请求老师的原谅。父母给我一个木盒，是老师留给我的。有一封信和一张画。我读完了那封信，心里五味杂陈。原来老师是厨神世家，家乡在麦香村。后来他在一些经历中悟到了什么，离开了美食界，离开了城市，来到小稻村，笑嘻嘻地和我们这群村民一起生活，他来到小稻村的初衷就是能在这群天真无邪纯洁的孩子中培养出一位真正的厨神。
心绪未平，我拿起那张画，更为震惊了。那是我十八岁那年画的，为的是记录到那条隐秘之河的路线，怕自己有一天跟丢了老师会迷路。后来走熟悉之后，就不知道放哪了，没想到老师细心地替我收好，我的眼泪一下又涌出来了。
我一下想到了什么，离开了村庄，沿着记忆的小径，穿过密林，终于又一次回到了那条小河，河水清澈如旧，潺潺水声，我的心一下就宁静。我坐在河边，望向河水，看着的自己模样在水上荡漾，我一下领悟了老师的用意，我的心灵需要如此清澈的河水来洗涤，这能让我保持初心，原来以前，我和老师来这条河水不仅仅是为了单纯地洗菜，还在洗心。一下午我一直呆呆地坐在河边，想了很多，直到傍晚我才回稻香村，和家人一起吃了顿暖暖的晚餐。
以后，我改名为“李静”，辞去了酒店的大厨，把从黑心钱中赚到的收益全部还了回去，然后匿名举报了这家酒店，离开这个城市去了别处发展。
许多年后，我回到了我的老师的家乡，也就是麦香村，一是我想用我的余生来赎罪，二是我也想拥有像老师那样生活。我的回忆结束了。
洗心河
我听得如痴如醉，仿佛在听说书一样。没想到，眼前的这个民间厨神还有这样的过往。时间过得很快，火车到站了。我们来到了小稻村，也就是李静他出生的地方。李静说他先去家里看望年迈的父母，让我自己先转一转。
我四处打听，遇到了一位当地的村民，和他唠嗑几句。我问他：“请问一下你们这里有没有什么天然河？”他一脸不解道：“哪有什么天然河，我们这个小村在山区里，怎么会有天然河？”
我一下诧异了，怎么会？又不甘心，追问道：“有没有什么比较隐秘的河水？有可能你们还没发现。”村民哈哈大笑，突然神秘兮兮道：“哦，我们这儿有一个景点，是一条人挖出来的河。你是个外地人。我告诉你一些有关它的事。”“在二三十年前，我们这儿有一个大厨子突然恳求我们在一片隐秘的密林后面挖一条河，放一根管子在里面，每天都要放最清澈的水。不过要瞒着他收的徒弟阿进，要让阿进以为那是条天然河。”“后来阿进去了城里，有一段时候再也没有回来，大厨子临死前嘱托我们要在阿进回来的时候把那条河灌满。”
“你知道吗，你可别小看这个大厨子和他的徒弟，大厨子原来是厨神出身，后来那个阿进也牛得很，成为了美食界元老级的大师，政府特地过来把那条人工河挖通到了外面，阿进给这条河命名为‘洗心河’，但是后来阿进也不知去了哪。”
我的脑袋嗡嗡作响，原来李静就是五年前退隐的大师，原来那条隐秘之河是李静他师傅的良苦用心。跟着村民，穿过密林，我来到了这条洗心河，我坐在河边，望着澄澈空明的河水，若有所悟。
我想，李静的师傅明白大味必淡的道理，他厌弃尘俗，来到小稻村，希望能找到有着一颗纯真之心的厨神。为了帮助李静保持初心，他特地恳求村民挖了一条洗心河来帮助李静“洗心”。
无论李静知不知道洗心河的真相，都已无所谓了，那条洗心河已经真正地流进他的血液，时刻滋润着他的心灵。生活在都市的我们，又要到哪儿去寻找属于自己的洗心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