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住院了。母亲拿着保温盒盛着她精心烹饪的汤饭往返奔波于家和市中心医院之间。外婆情绪波动极大，反复无常地推开母亲为她端饭的手，挥着干瘦的胳膊嘴里吐着些不清的话语，被褥间褐黄色的秽物散发着难闻的气味，母亲每每欲拭的时候外婆总会像只浑身长满刺的刺猬本能地警惕起来叫嚷着有疯子要谋害她。医生说是眼疾引起的并发症和长期封闭抑郁的原因。母亲给我讲这些的时候红肿着眼，厨房里烧水的壶冒出一团团白雾，弥漫在我们之间，氤氲得有些伤感。我把手搭在母亲肩上，母亲身体随抽噎而一上一下，她的发在外面结了霜，此刻正化作水滴顺着发丝悄然下淌，那些发丝纤细而又无力地垂在母亲肩上，昏暗的灯光下映照出一片单薄而模糊的影。
外婆患有眼疾已多年了，时好时坏。几次母亲要带外婆去医院治疗时，她以特有的大嗓门近乎刺耳地斥责母亲，我还没老到整天躺在床上等死，你这么折腾是不是巴不得我早死？我总疑心那声音力量的来源不是自于身体羸弱的外婆，它总像霹雳一样无情地鞭打着每个想对她好的人，连同母亲。乡下舅舅是个无能而又怯懦的人，舅妈在舅舅的一再迁忍下暴戾而恣睢，外婆住院母亲向舅舅筹钱时舅妈挡在前面，哎呀梅妹，哥嫂家的情况你也不是不知道……这儿有一百块钱，先去给妈买些营养品，其它我们……母亲含泪走出舅舅家门，太阳以一种近乎死亡的惨淡姿态垂下一束光线，顺着母亲眼角的鱼尾纹一直淌下去。那边房屋里一个女人刺耳的训斥声一阵阵传来，我怎么嫁了你这么个窝囊废！你妈要死了关我屁事，竟然还有脸向我要钱给那老不死的治病……
外婆是个极其守旧的人，封建礼节充斥了她整个大脑。她总在母亲面前絮叨，“儿比金重女比水轻”、“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母亲总是在一旁微笑着一口一口喂着外婆饭，时不时几句“嗯”、“哦”、“您说得对”，外婆像个孩子一样满足地微笑，又有些神往地抬起头，想看到些什么，梅子，快立春了吧？有时间去看看你爸，他一个人在那儿挺孤单的。外婆只要提起外公神情就会变得很安详，她猜测着自己的手里藏了几分阳光，也想象着外公告诉她的好看的靛蓝色。尽管这么多年过去了，外婆的记忆还只留在安葬外公的那天。她在雨里抱着外公的照片整整哭了一天一夜，谁都劝不住，母亲也哭，舅舅在舅妈骂骂咧咧的斥责下随她回家。外婆揣着外公的照片，仿佛拥紧了他整个人，她一边哭一边骂，你这个糟老头子哟，怎么可把我一个人丢下了，小孙子还在学堂等你去接……
语文课上老师讲道，要爱那个给你生命的人，她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人，你理所应当倾尽你完全的爱和完全的敬佩。然后我在想，外婆是我母亲的母亲，是我母亲最爱最敬佩最伟大的人，而母亲是我最爱最敬佩最伟大的人，我是不是也应该去爱母亲的母亲，敬母亲的母亲，赞母亲的母亲，我的外婆？母亲每晚回家做好饭后便又折将回到医院，她说外婆已经开始接受治疗了，要做骨髓化验……外婆不是眼疾么？我打断母亲，母亲无奈地笑笑，你外婆因为拖得太久，所以——母亲被响起的铃声警醒，说了句早饭在微波炉里便扬长而去。我趴在窗台上看母亲孱弱的背影在皑皑大雪下蜗行，冲进屋去拿手电颤着手拨起亮光的按钮，母亲的身影在亮光中清晰起来，再渐次模糊，她转过头来，又转过头去，一如既往地义无反顾地前行，拟若冽雪中怒放的傲梅。
去看外婆是我坐了很久思想挣扎的，我甚至特意绕远去买了一束花，有康乃馨和太阳花，我揣测着外婆对我的言语，既有些忐忑也有些愧怍，毕竟我在得知她住院这么久才来。尽管我做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可看到外婆时还是大吃一惊，她的发几乎全部脱落了，两只眼睛深深地凹陷下去，嘴上满是干裂的唇纹，枯瘦的大手不知被针孔炸了多少次。我进去的时候母亲正在喂外婆吃饭，她神情那么专注，以至都没发现我进来。外婆嘴唇一启一合，似乎在说些什么，靠近些的时候，我听清外婆在给母亲讲文革时候的故事，那时候我是贫农队队长……母亲看到我，低声说，妈，小欣来看你了。哦？外婆有些欣喜，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神奕的光，欣妮子来了，快，坐这儿！她急着要挪出一个位子让我坐。不，不了！我止住她，外婆，给你带了束花，还有太阳花呢！外婆接过花，仔细地嗅着，过了很久，她小心翼翼地放下，欣妮子，春天都来了啊，这花多水灵，真香……外婆……母亲捂住我的嘴，妈，是啊，春都来了，春末我们就可以回家了。对啊，又一个严冬过去了，外婆低着头